连云港市盟员 徐灿校
年纪大了,记性一天比一天坏,戴着眼镜找眼镜的事,是时常有的。但对于陈年八古的烂芝蔴,即便是四、五十年前的吧,却一粒粒记得格外的清楚。特别是夜深人静、风清月朗的时候,我常常会丢下书本,独立窗前,望着外面溶溶的月光,舒卷的薄云,思绪也就飞扬起来,仿佛重又置身于数十年前的某个场景之中。好像有人说过,一个人要是常常回首过去,说明是老了,没有出息了,倘是战士,眼睛该总是向前向前向前的。这话或许是对的罢。但在我,却觉得“朝花夕拾”(虽不见得一路过来的全是花)也未必全无所得。想想年轻时候的光景,有时也可作为现生活的调剂,不失为一种享受。不仅此也,有时候,还会生出许多的感触,抒写出来,也不是没有一点意思。譬如今天,我回想着要写出来的,便是如此。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我们都已通过了毕业实习、毕业考试,正在赤日炎炎当中,焦急地等待毕业分配。等待的同时,天天是例行的政治学习,话题自然离不开当时各条战线放上天去的密密麻麻磕头碰脑的“卫星”。一天,在谈到农业“卫星”即水稻亩产几万斤的时候,我的一位平时很少说话的同学,慢悠悠地说:“我又不是没种过田的,就算把一亩田的烂泥都翻上来,也没有几万斤的。”这平平实实的一句话,在当时,却是石破天惊。于是被汇报上去,于是这位同学当即被开除回老家去种地。
我已记不得这位同学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王,浙江诸暨人,方方的脸,厚厚的嘴唇,朴实憨厚。他是农家出身,知道农家的事,讲了实话,于是闯了祸祟。我现在想想,当时的各级领导,农家出身的也不在少数,也该知道些农业常识的吧,可他们为什么不像我的这位王姓同学那样地站出来说句实话的呢!是要把老百姓的热血鼓荡起来,好玩。但这“好玩”的代价,是紧接着来的归咎于老天爷的席卷神州大地的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饿殍填壑,哀鸿遍野。这老天爷也只好啞吧吃黄连,认了。
我的这位姓王的同学,被开除了回家。此后,我们从未再见过面,在同学的交谈中,也未谈起过他,他在我们中间消失了。但是五十多年了,他的淳朴的脸,甚至他平时讲话的声调,总是挥之不去,常在我的记忆中逰走。有时,我还揣摩着在他被开除回家之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在接下来的那场大饥荒中,在农村的他,遭遇的无疑是更大的饥荒,不知他会不会成了那几千万“非正常死亡”者之中的一个?如果有幸而熬了过来,那么以他的“实话实说”,会不会又能从“文革”的大劫难中逃脱了出来?如果又逃脱了出来,那么,现在,以他的“实话实说”,他能够成为“先富起来”的人中的一个吗?
是的,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当中,像他这样的,实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了,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而这,正是我要写这篇短文的缘故。
遥望南天,暮蔼沉沉。我在心里呼唤:老同学,你在哪里,现在?你还好吗?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你的“实话实说”,在并不总是“实话实说”的现实的墙上,是碰出了脑浆呢,还是只碰起了几个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