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启鹏

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中国民主同盟名誉主席、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费孝通先生，曾先后六次来南通考察，与南通结下了不解之缘。去年，南通人终于圆了百年大学梦，今年元旦，我以新组建的“南通大学”名义给费老寄去新春贺卡，遥祝他健康长寿。近一段时期，他因身体原因不能接待来客，所以两会期间南通大学在钓鱼台国宾馆的汇报会也没敢惊动他老人家，人大会议一结束我就返回了南通。我心里还盘算着有机会再去看看他老人家，没想到昨晚费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令我悲恸不已。回想起往日聆听他教诲的情景，依然是那么亲切……

青年时代的费孝通负笈英伦，以著名的实地调查报告《江村经济》荣获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授予的人类学界最高奖一一赫胥黎奖；他以大无畏的精神面对敌人的枪声作反内战的演讲，也因《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一文被错划右派。但他不计个人荣辱，积极重建人类学与社会学，发挥民盟参政党作用。正是在闻一多、李公朴、张澜、沈钧儒、史良等民盟先贤和费孝通、钱伟长等学者的精神风范感染激励下，我在１９８２年底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１９８３年１１月２６日，时任民盟中央副主席的费孝通和钱伟长第一次来南通，到南通民盟市委召开座谈会。费老的讲话从解释自己的名字由来说起：“由于我的名字中包含个‘通’字，我母亲曾给我讲过‘通’字的来由：我父亲早年于通州任教，在我出生的前一天，父亲正巧从通州回家，父母则认为我这孩子很孝，于是取名‘孝通’。这次我在南通师范校友录中查到了父亲的名字。”费老的父亲是１９０９年从日本回来受张謇先生聘请到南通师范学校任地理教师。费老说“我提出这些往事是想说明南通在８２年前就成立了全国第一所师范学校，这是值得南通骄傲和自豪的。现在，我国要搞四化建设，最根本的问题是知识和智力问题。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直至文化大革命，使我们中华民族的智力资源受到摧残。怎么来恢复和发展我们的智力资源是当前最根本的问题，师范教育则是关键，必须首先从教育做起。”在费老讲话精神鼓舞下，南通民盟市委与民进、南通市政协联合办起“民协补习学校”、为社会青年自学高考和民办高等教育作出有益的贡献。座谈会上，费老欣然命笔题诗一首：“悠悠岁月大江流，覆地翻天动九州。一介书生逢盛世，著书耻为稻梁谋。”那次我第一次见到费老，聆听讲话并为他磨墨理纸，留存一幅珍贵的照片。

１９９０年４月２７日，任民盟中央主席的费老又来南通视察，并接见了南通民盟市委主、副委。１９９６年４月１日，费老再来南通，在文峰饭店接见了南通民盟支部主任以上的全体同志并合影留念。他不顾高龄，坚持调查研究、实地考察的务实作风，大力提倡发展乡镇企业和推进小城镇建设，进行全国各区域经济的研究。从“乡村副业”到“乡村工业”，从“苏南模式’’到“温州模式”、“珠海模式”，从“物质文明”到“精神文明”，从“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到“消灭三大差别于小城镇”，他的一个个研究成果，不仅为探索我国城乡经济发展道路提供了切合实际的重要参考意见，也带动了全盟的参政议政工作。

１９９８年９月１７日，８８岁的费老从南京，经淮阴、连云港、盐城，第六次来南通，考察农村经济和小城镇建设。南通民盟市委常委班子全体成员受到费老的亲切接见，我以市人大副主任、民盟南通市委主委的身份作全程陪同，一路行程中聆听他老人家的许多精辟论述，实在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费老对南通过江通道建设立项予以高度关注，听取了南通市的总体汇报，提出长三角区域经济必须以上海为龙头，与苏、锡、常、通、杭、嘉、湖、涌八大员联手互动。在通州市的金沙镇和二甲镇，费老调查十分仔细，问农民人均收入多少？吃的什么水？小城镇人口规模多大？污水处理了没有？用极其通俗的语言给地方基层干部讲了寓意极其深刻的道理：“日本人口太集中，上千万人口的城市，经济文化社会问题多，吃了亏。我们要吸取世界经济发展的教训，中国十几亿人口搞大城市花钱太多，中国农村发展向小城镇走比较好。”“中国农村经济有三次飞跃，也叫‘三级跳’：第一次是家庭联户承包责任的实行；第二次是工业下乡，大办乡镇企业；现在是第三次飞跃，第三跳，就是小城镇建设。几万人的中心镇，工业为主导，但又不脱离农业，一二三产业协调发展，小城镇就成了农村经济发展的基础和先导。你们金沙镇建设，政府只花四千万，但总投入１３个亿，谁投入谁得益，经验就出来了。要创造性地工作，为我国中西部地区的发展树榜样。明年我第七次来要学你们的新经验，要看环保、看生态平衡。说到底，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要解决好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今年，我们大谈三个文明协调发展的和谐社会，八年前，费老就关心到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记得１９９３年费老来南通时就大声疾呼：“等到全国实现小康再抓精神文明建设就为时过晚了！”这一次，由费老的姐姐费达生题额，费老题文的校训、校风育人碑在通师一附校园落成，成为学校的德育基地。

费老来到张謇状元故里常乐镇，小镇沸腾了。费老与乡民、镇干部合影、与小孩子拉拉手，他对南通特有的情感随处可见。作为张謇同乡的我此时更有一番特殊的心境。费老笔力遒劲地题写“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八个大字表达了对著名实业家、教育家、思想家张謇先生的崇敬之意。途经三厂镇，费老特地下车，看望一位三十来岁的私营企业主，询问渔用物资的经营情况。

一次晚饭前，趁费老休息的时候，我呈上他父亲费朴安早年在南通师范学校任教的有关资料，费老乐得像孩子似的讲了与１９８３年所说的名字来历略有不同的另一版本：“我是１９１０年１１月２日，早晨鸡叫的时候，出生在吴江。第二天父亲从南通赶回吴江非常高兴。一方面，母亲说，我早父亲到家一天出生，很孝敬；另一方面，张绪武告诉我，父亲与张謇是好朋友，将我的名字与张謇之子张孝若同一排行，也叫‘孝’。‘通’，自然就是指南通的通。吴江县志上有记载，父亲就职于南通师范时，吴江推举他当县议长，父亲回来接管县印，把印砍了，权力归人民，１９１１年１０月，辛亥革命了嘛。”“我的生命的开始，是在南通还是吴江，就不知道了。”一句话引得大家开怀大笑。那次考察因六号强台风将至而紧缩日程，我送费老一行从海太汽渡过江去张家港，江水滔滔天地茫茫，我的脑海里忽地蹦出两句话来：“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夸父与日逐走”，费老一辈子就在行旅中学习研究。

两次民盟的全国代表大会，我都见到了费老、钱老等老一辈民盟中央领导。费老最后一次来南通，是２００１年５月１８日，由中共江苏省委任彦申副书记陪同为张謇铜像落成揭幕到南通师范学院，那天阳光灿烂、盛况空前。

费老应我请求题写的《强国梦痕》四个字，为浮雕壁画增色许多。２００２年３月去北京开人大，我画了一幅“鹤寿图”买点营养品专程去看望费老并致谢意，费老施眼疾手术不久，但精神很好。１９９９年，费老６０年学术生涯的１４卷５５０万字著作《费孝通文集》已出版，那天，费老亲笔题字将９０高龄后结集出版的第十五卷赠我，我真是如获至宝。文集不仅关注城乡经济社会发展和社会学的发展，更以宏观的视野博大的胸襟，面对经济全球化和强势文化的逼进，提出“文化的自觉”，构建世界多元文化“和而不同”、和平共处的“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准则一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费老说，“我一生的目标就是‘志在富民’”。他“行行重行行”，一直走到９０岁。每年的三分之一时间在基层作“老学生”，做“从实求知”，除了台湾和西藏没去，足迹遍布中华。他一生研究的课题是中国城乡发展道路，一生追求的理想是富民强国。他不仅是学术泰斗，他还是中国知识分子做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