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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平凡而伟大的父亲
2010-12-10

金 明 德

父亲金仁,1923年3月5日生于常州城内一平民家庭,2009年5月31日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仙世,享年86岁。

少年时代历尽艰险 爱国之心拳拳可见

悲惨的童年。父亲幼时入局前街小学读书,因家境贫寒,放学回家后揭开锅盖常见一锅冷水,无任何食物充饥。某次祖母凑到2个铜板给他买“马脚爪”(常州特有的地方烧饼)权作午饭,父亲用它买了铅笔,如此经常饿肚上学。其时正值日本侵略者发动“九一八”事变不久,全国人民掀起反日斗争热潮。父亲虽年幼却在老师带领下经常上街游行,宣传爱国思想,抵制日货,多次因饥饿而在队伍中晕倒。至6年级时,因爷爷患病早逝而辍学,从此一生与读书无缘。爷爷去后,全家八口人靠祖母一人帮人缝补浆洗度日,嗷嗷待哺,家徒四壁,呼天不应,喊地不理,孤儿寡母们挣扎在死亡线边缘。

为了活命,作为长子的父亲13岁便托人进入南大街一家酱油坊当学徒,不论酷暑还是严冬,皆披一麻袋布在酱缸踩酱,或扛抬倍于体重的黄豆等,一年四季汗流浃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漫漫逃难路。1937年11月底日寇进攻常州,炸弹将新丰街、南大街等地房屋烧成一片火海,城内居民纷纷离家避难。父亲却和一群师兄弟一起,抬来水泵抽取弋桥下古运河河水灭火,及至日本兵进城才跟随师兄们出城逃难,从此与家人失散。当时祖母一家已逃往武进西南潢里乡暂时避难,祖母每天伫立于村头向西南方向眺望,泪水流干,望眼欲穿,焦心如焚,盼望失散的大儿子早日归来。殊不知父亲等一路向西,出江苏、入安徽、进湖北、下湖南、过广西、到广东,在广州火车站险遭日寇炸弹,于是折回广西全州,横穿江西、福建,一路宣传抗日,讨口饭吃,终于凭难民证上得一船返回上海,回到常州与家人团圆。整个逃难历时一年半,行程万余里,父亲识得国难状,吃尽人间苦。待到一家人从乡下回到常州青云坊家中,一切有用物品皆被鬼子烧抢一空,生活道路更加艰难。

爱国“红色贸易”。为了生存,也为了抗日,父亲到处求爹拜奶,借来高利贷,在师兄们的带领下,合伙与新四军做“红色贸易”,建立“地下供应站”,冒着生命危险为新四军筹买一切所需物资,然后凭一张褶皱的旧报纸,到上海某新四军联络站取得货款,贴补家用。某次应新四军要求,“地下供应站”倾囊所有,准备一船货物欲运往苏北根据地,却在过江时被日寇发现,所有人员借助夜色从芦苇滩逃命,连货带船却被日寇虏去,从此血本无归。

中年时代爱国持家 公私分明忍难负重

1949年常州解放,早已向往革命的父亲,当上武装基干民兵,持枪看守东下塘监狱,义务为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做事,没有分文报酬。其时父亲已经成家并育有姐姐等三个子女,因母亲也为家庭妇女,全家无固定收入,生存困难,他便被政府安排进入大明纺织厂当工人。从此加入工人阶级队伍直至终生。

终生的企业生涯。成为新时代工人阶级的父亲感到无上光荣,年富力强的他全身心投入企业工作,将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常州的工业发展事业。他从一名普通的“三班倒”工人做起,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很快就被提拔为企业的国家干部,又被调往新建的热工仪表厂参与筹建工作,日日夜夜扑在工作上。不论是在供销科、行政科,还是在基建科的岗位上,他都以企业主人的姿态勤奋工作,多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或先进工作者。每年他拿回奖状后往抽屉里一放,从不声张。我们几个幼年子女看到后去问他先进工作者应当怎样干,他说就是时时、处处、事事要干在别人前面,当干部就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们在学校读书和今后参加了工作都要这样做。父亲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却一边工作一边认真学习,写算筹划样样在行,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实际文化水平已不亚于中学生。他就是这样,在他热爱的国有企业里忠于职守,长期以较低职位和较少待遇一直干到退休。

廉洁的普通干部。父亲一生皆以国家利益为重,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公而忘私的理念。1958年“大跃进”,他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带头将家里所有的铁器包括做饭的铁锅都捐献出来,以支援“大炼钢铁”;1961年国家提出“八字方针”,将“大跃进”时从农村进城支援的工人精简下放。尽管母亲是1954年参加工作的城市人口,不属于精简下放对象,但母亲所在的企业却动员她下放,母亲据理力争,父亲却说:“国家有困难,我们工人阶级应当义不容辞响应号召!”于是母亲被精简回家,重新成为家庭妇女而33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且无人问津。后来政府多次下达文件给予精简下放人员适当生活补贴,父亲也不去找政府,硬撑着靠自己一人极低的工资艰难地维持一家7口人的生存。1996年终于得到李林生副市长的帮助,为母亲解决了最低的生活补贴,才稍稍减轻了父亲的生活压力。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在企业负责基建工作。有一天,一位在他厂里承担建筑业务的家住武进农村的基建负责人趁着他在厂里上班,打听到我家地址,送来了1斤饼干和2瓶常州白酒的“礼品”,把我们几个从未尝过饼干滋味的子女馋得口水直流,都吵着要吃饼干而被母亲制止。父亲下班回家发现“礼品”后,对母亲和我们说:“不能收人家任何东西,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手软,我这个管基建的就不好严格把关,国家的利益就要受到损失!”。星期天,父亲骑上自行车,奔走几十里路到乡下把“礼品”悉数送还人家,饭也没吃就赶回来,到家已经黄昏,尽管筋疲力尽,他却感到心情非常轻松。从此再也没人上门送礼。

父亲在基建岗位上工作了十几年,家里7口人却长期只有20平方米公房居住面积,不但自己终生是上无片瓦的无产阶级,还在后来的拆迁中因忠厚老实而被某开发公司调包欺骗,若非子女从外地及时赶回识破,真正要下无立锥之地了。

坚强的城市贫民。父亲心地善良、性情耿直、眼不容沙、凡事认真。这在理论上不失为优点,却在社会实践中难免吃亏,甚至损失个人利益,但他却从不后悔。他坚持真善美的做人准则,抨击假恶丑的虚伪本质;他安平乐道,从不为横向比较而失衡,经常为纵向比较而满足。唯一长期歉疚的是未能给家人带来优裕的生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包括祖母有7口人,主要靠父亲一人40元左右的工资维持,人均生活费不足6元,这在江南的城市里是不可想象的。母亲就自学缝纫替人做衣带孩子贴补家用,我们几个子女也一边读书一边养鸡养鸭、喂兔放鹅、摸鱼捉虾、拾旧货、挑野菜,自强求生、自挣学费以减轻父母负担。为了增加收入,每年夏天,父亲利用星期天半夜起来到冷饮厂排队批来冰棍,戴上草帽冒着烈日高温骑自行车几十里路赶往农村的田头和村庄去卖棒冰,希望一根棒冰赚半分钱,一天也能赚上一元钱。可是却经常半路碰到雷雨天气,一箱棒冰卖不掉全部带回已经化掉,只能烧粥吃。我们几个孩子还为有棒冰粥吃而欢欣鼓舞,全然不知父亲内心的痛苦;为了让孩子们填饱肚子,父亲买来稻草根轧成的碎末,掺上一点元麦粉做成所谓的饼子,吃到嘴里全是草屑;又不知从哪里买来提取了全部营养元素的像石头般又黑又硬的“牛肝”渣,轧成碎粒掺一些米做饭,那“牛肝”碎粒没法嚼烂,也没有半点营养价值,还不如我们后来在兵团吃的“麦犀饭”好吃;为了节省开支,父亲不在工厂食堂单独就餐,而是每天风雨无阻赶回来和家人一道吃饭。每当吃完饭后,父亲问我们几个子女吃饱没有,所有的孩子都摇头。他假装躺倒在床上午休,眼里却噙着泪花。为了这个家,坚强的父亲真是想尽了天法啊,却仍然无法改变穷困现状。

厂里一位双职工技术人员程先生和父亲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他们夫妇因不生养,反复央求父亲将我小妹娟娟过继给他们,父母权衡再三,在万般无奈之下为了小妹过上好日子而被迫同意。小妹过继后,父亲经常单独地、母亲也带上我们曾经多次悄悄地来到西门锁桥湾小妹的“新家”附近,远远地望着她的家门,想多看几眼小妹。有一回终于把小妹带到照相馆,母亲脱下自己的一件半旧衣服,给她穿上照了一张像,这是小妹留给我们唯一的一张儿时照片。未料时势变迁,70年代初程先生全家下放高淳,小妹小小年纪也跟着去了外地农村。父亲为此引为终生痛苦和遗憾,常常提起这件事便泣不成声。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十几年后小妹送完养父母归天后又回到了父亲身边,给他以极大慰藉,以致在他身患重病期间,小妹连续一月在他身边服伺,再加上我们兄弟姊妹的共同努力,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一阵健康。

晚年仍然勤奋劳作 恪守民族优良传统

退而不休,继续打工。父亲为了新厂的基建,应领导要求推迟一年于1984年退休,以47元的退休工资开始了晚年生活。毫无疑问,这微薄的收入要维持3个老人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其时祖母还健在,各子女的孩子正读书长身体,且普遍收入较低,皆处于困难时期。为了减轻子女们的负担和压力,父亲毅然继续投入劳作。他先后在几家公司打工,帮助朋友打理经营业务,换取一些报酬,并在各子女的尽力支援下顽强地维持着老年生活,70岁以后才真正“退休”。算起来,父亲从13岁开始当学徒,至70岁,整整劳作了57年,是典型的“劳碌命”。在这57年中,他经历了2个朝代、3种社会形态,走南闯北,颠沛流离,流血流汗,困难重重,吃尽了人间千般苦难,自己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严父孝子,堪称楷模。父亲工作认真踏实,雷厉风行,与人交往也是“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这与他善良爽直的性格有关;再加上长期处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肩上的担子和心中的压力太大,久之难免发些脾气。但是,对待他的母亲(我们的祖母)却从来和风细雨,孝顺有加,从未见他发过任何脾气。即使在如此艰辛的生活条件下,他对祖母的一切饮食起居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祖母是中国社会典型的良家妇女,从35岁开始丧夫守寡,直至90岁去世,大部分时间同长子、长孙一起生活,其余时间就是到其他各个子女家帮着带第三代。祖母慈祥、祖母善良、祖母平凡、祖母伟大、祖母至上,这一直是我们所有孙辈心中的理念和规矩。这些都是父亲为我们树立的榜样。

父亲对孩子们的教育非常严格,突出表现在读书学习和做人做事上。那时候,我家太穷,每学期几块钱学费都要一欠再欠,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小学毕业前我和姐姐曾多次在父亲面前流露出想退学而要去参加工作的念头。每当此时,父亲都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旧社会我想上学都没有条件,你们要珍惜现在的读书机会,只有有了文化才能有前途。今后谁也不许提退学的事!我们听从了父亲的教导,学习成绩“天天向上”,都考取了常州一流的中学,如果没有后来的知青下放,或者假如家庭经济条件许可,我们都可能在上世纪70年代就成为大学生。儿时我和弟弟比较调皮,经常和邻居小伙伴们发生冲突,他们就等父亲回来后上门告状,我们没少挨父亲的严厉教训。有时候他明知道错在别人,却还是先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对隔壁的陈叔叔说:要使孩子们从小就懂得做人必须学会谦让、即使得理也要让人的道理。

艰苦奋斗,恪守终生。父亲从小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生存,养成了不可逆转的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那时他每月的工资连基本的柴米油盐都不够买,他就用计划方法安排每月的开支,教会我们学会记帐,学会轻重缓急,学会点滴创收和节支,把各种可能的收入包括我们子女养鸡养鸭挣的小钱都都纳入收支计划之中,所有生活必需品一律买最便宜的,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爿花。即使到了21世纪,他的退休工资达到千元已经可以维持生活,但生活习惯没有丝毫改变,儿女们给他买的任何新食品、新衣服、新物件都不舍得吃穿用,得了人家点滴恩惠都要双倍还情。甚至在生病住院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儿子女婿带他打的到浴室洗澡,安排给他搓背钎脚,他说一辈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还心疼子女们花了几十元钱。有一阵身体情况稍有好转,他就趁子女上班时自己偷偷跑去洗最低价的普浴。住院期间,小辈们天天轮番给他买好吃食品、送好饭菜,有时送多了他怕病房里温度高吃不了要坏,就不顾医生护士和子女的劝阻,偷偷跑回家中给母亲送去,任何劝阻都无效,简直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瘦骨嶙峋的病体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终于多次摔跤再次病倒,直至耗尽最后的生命。在弥留之际,他还想着孙子和外孙的成家问题,想着重孙多么可爱,想着要子女们照顾好风烛残年的母亲……

粗茶淡饭、粗布旧衣、温饱即可、不知享受,是父亲一辈子全部物质生活的真实写照!父亲啊父亲,你这一辈子都想着别人,为着别人,唯独亏了自己啊!

无价的精神遗产

父亲金仁终于走了。

仁者无惧,仁者无憾,仁者无悔,仁者无怨。

——带着对兄弟姐妹和儿孙的眷恋,带着一生的艰辛和风尘,带着对各种社会形态的深刻记忆,带着对花花世界的不屑一顾,带着对不良社会风气的强烈抨击,带着对穷苦大众的良好祝愿,走完了87年的平民人生,和同样善良慈祥的祖母团圆去了!

父亲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没有留下任何物质遗产,却留下了一个平民爱国的情操、善良的秉性、分明的爱憎、优良的品格、慈祥的父爱和钢铁般的意志!这笔精神遗产是无价之宝。就是这笔精神财富,激励着、鼓舞着、支撑着我们全体子女,在同样艰难屈折的人生路上艰苦奋斗:不论是在农场、在农村、在工厂,还是在北方的开山采石场、暗无天日的矿井下,或是后来在追补文化的课堂上,在学校、机关等任何工作岗位上,或者在下岗失业的境遇下……,总之,在漫长又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每当我们遇到各种风浪甚至过不去的坎时,只要想起坚强的父亲母亲,我们就会产生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毅力和钢铁般的意志而奋力拼搏。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告慰父亲,您的子女没有辜负您的期望,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都不同程度地取得了应有的业绩,尤其是您的上述所有优秀品质,都完完全全在后辈们身上得到了继承和发扬。

安息吧,敬爱的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

您的音容笑貌和高贵品质,您留下的精神财富,将永远激励着后辈们在风雨沧桑的人间正道上勇往直前!

金仁全体子孙 (明德执笔)

2009年6月1日

(此文刊载于《常州工人》201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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