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孝通
我最近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讲过同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做人的问题。我是从上代知识分子和我这一代的差距上讲到这个问题的。1999年,民盟有几位前辈都到了一百周年诞辰,楚图南先生、闻一多先生、曾昭抡先生、潘光旦先生都是一百岁,都开了纪念会。我因为外出,楚先生和闻先生的会没能赶上,曾先生和潘先生的会赶上了。这几位前辈,我都熟悉,都有交往,对他们的为人有很深的印象。在曾先生和潘先生的纪念会上,我说,曾先生是我心目中的爱国学者,潘先生是个”推己及人”的榜样。说的话不一样,意思却是一个,就是他们做人都有很严格的标准,在道德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我这一代和他们比,差距很大。我和下一代之间,也有差距。
具体来说,在我和潘先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两代人之间的差距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同下一代的差距也很清楚。差在哪儿呢?我觉得最根本的差距就在怎么做人。两代人之间,看法不同,做法不同,差得很远。潘先生是个好教师,我却不是个好学生,没有学到他的很多东西。他这一代人的一个特点,是懂得孔子讲的一个字:己。推已及人的“己”这个字,要讲清楚很难,但这是同人打交道做事情的基础。大家都喜欢同品行好的人打交道,好的表现是什么呢?最基本的一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两句话,首先讲的是个“吾”字,也就是“己”。放到英文里讲,这个“己”是“self”,不是“me”,也不是“I”。弄清楚这个“己”是什么样,该怎么样,是个最基本的问题。过去有大抱负的人,都是从修身养性开始,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个顺序,从己开始,推已及人。现在的人大概想不到这个问题了。很多人倒是天天在那里为自己想办法,做事情,但是他并不认识自己,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
上一代知识分子对这个问题很清楚。我在写《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时写到了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把“己”放在国家进步的使命中,奉献了一生,圆满了自己。
我和他们比,心中总感到惭愧。本来,应该是一代比一代强,事实似乎正是相反,想在当前的知识分子中找到像上一代的曾先生、潘先生、我姐姐那样忧国忧民见义勇为、舍己为人、不求人知的人,我举目四顾,觉得不那么容易。现在怎么做人的问题,好像还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家里不讲,学校也不讲。孔子讲“仁”,是讲人与人如何相处。经济怎样发达,物质怎样发达,都脱不开这个问题。人类正在进入新的世纪,正在创造新的文化,但是新文化不能凭空产生,它只能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我过去曾经提出过“社会继替”的概念,是说一个社会是一代接一代维持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文化才能积蓄起来,传下去。看看几代人在做人问题上的差距,我觉得当前在这个方面“继替”的问题很突出,任务很重。我作为一个过渡时期的人,可以说是前有古人。现在,我的希望是后有来者。我很高兴不光是我这个暮年的老人在想这个问题,还有下一代、下两代人也在想这个问题,而且不光是想,还在动手做,做得很用心。如果这样的事情逐渐能多一些,做这样的事的人逐渐能多一些,怎么做人的问题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和思考,我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也许会多一分安慰。
因此我想,在这个时候,回头看看上一代人怎样立身处世,怎样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社会,看看他们的优秀品质的来路,对我们是有益的。
(此文为费孝通先生给《曹节书·美德篇》写的序言。一代学术巨匠对于中华美德传承继替的拳拳之心分外感人。本刊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