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张冠生所著《费孝通的一生》一书，感慨颇多。记得1997年10月13日下午3时，在吴江宾馆，87岁高龄的费孝通与吴江诸贤说道：我现在把巧事看得很重要，一个人要是没什么巧事，就很难成什么事，突然而至的事情，决定了你的一生。历史到了这样一个时候，总要找一个人出来，我自己的一生就是很多偶然事件联系起来的，构成了我生命的全过程。这就是“应是鸿蒙借君手”这句诗的意思。
清代诗人黄仲则凭吊李白墓时，写下《太白墓》，有诗句“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黄仲则认为李白的篇篇豪云诗赋，实为天地元气所化，背后有只看不见的妙手在驱使，这只看不见的妙手或曰鸿蒙。鸿蒙代表宇宙的本源，东方之野，日出之处，华为的鸿蒙系统亦出自此意。1997年秋，在与友人（李慎之）的一次聊天中被问道这篇文章该怎么结束时，费孝通悠然心会提笔写下应是鸿蒙借君手，并说到这篇文章怎么结尾，结束语是什么，生命的句号画在什么地方，不是自己能定的，是要由整个时代决定的。
历史不会重复，但总会押韵。从1940年代提出乡土工业到1980年代乡镇企业异军突起，成为主流共识，时间跨越了近四十年。习仲勋曾在第2609期《国内动态清样》上有过这样的批语：费孝通先生的调查，是理论结合实际，经过认真分析之后提出的好意见，是值得重视的，也是可行的。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费孝通晚年自述内心苦闷，既超前必寂寞，常说自己是圈外人语，清唱一生，自己的热忱有时换来冰冷的意外，然冰冷的意外在志在富民的热情前轻如鸿毛。
内外共潮生。1993年6月9日上午，威海东山宾馆3号楼二楼报告厅，费孝通为全市正局级以上干部做报告，讲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和威海发展机遇与思路。其中一个重点是“两个市场”，即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提出需要开发国际市场，发展外向型经济，但是不能忘记国内市场。国际风云的变化，不是我们能预料的，更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要好好把国内市场发展起来，一旦国际上有动荡，我们就有比较大的回旋余地，就有比较强的应变能力。这是费孝通行行重行行二十年间，有资料可查最早明确提出国内国际两个市场双循环发展的时间节点。1995年11月，考察盛泽东方丝绸市场，与时任省委书记陈焕友交谈，说要居安思危，国际市场没有国内市场牢固，光靠国际市场就被动，苏南要向西北开拓国内市场。同年在河南漯河考察，提到国外抓住我们脖子的时候就会很被动，我们要两面开弓。1998年5月，告诫浙江东阳领导班子要注重开发国内市场，国际市场也要开发，但国内市场更靠得住……二十多年后，2020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召开会议，首次明确提出“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进一步强调“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位勤奋的长者，以自己的睿见，践行了书生报国无他道，只把毛锥当宝刀。
回甘故乡土。1937年的夏天，费孝通由伦敦前往柏林与哥哥费青一起度假。一天，有人敲房门，打开一看是一位拎着手提箱的中国人。异国遇乡人自然是大喜过望，只见他极有礼貌地鞠了个躬，然后打开手提箱，里面都是一些日用小百货，是上门推销东西的。他们大都来自温州青田一带，在异国他乡求生存、求发展。费孝通留意过他们的生计，调研过1980年代中期，全国市场上有10万名温州供销员走南闯北。单一个桥头镇每天收到各地汇来的款子就有7万多元，温州10万大军每天可寄回家乡70万余，一年反哺温州2个亿，向外求是为了更好地向内生。时间拨到2004年8月10日，习近平发表文章《在更大的空间内实现更大发展》，文章提到“地瓜理论”，地瓜的藤蔓向四面八方延伸，为的是汲取更多的阳光、雨露和养分，但它的块茎始终是在根基部。他举例说，无数的温州人在全国甚至世界各地做生意，在当地纳税，这不是外流，而是外扩，每年过年时，温州人带回家乡的资金达300多个亿。这正说明藤蔓的延伸扩张最终为的是块茎能长得更加粗壮硕大，这充满了内外共生发展的辩证法。费孝通五访温州，留下“小商品大市场”、“家底实创业新”、“筑码头闯天下”三篇文章，趣评温州模式为“八仙过海”，各地延伸，涓滴回流。
文脉济世长。2003年，费孝通撰文《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系统阐述人文、社会与经济。文中提到，在欠发达地区，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方面，比如制度、法律、规章、官方意识形态等方面与发达地区没有什么差别，在相同的政策、体制条件下，发展的效果却很不相同。通过深度的“参与观察”的研究就发现，欠发达地区人们日常的细微的人际关系、交往方式、交往心态以及与之有关的风俗习惯和价值观念，和发达地区有相当大的差异，这部分东西，实际上常常构成社会经济发展差异的真正原因。这是一种文化中最常规、最平常、最平淡无奇的部分，但这正是这个地方文化中最基本、最一致、最深刻、最核心的部分，它已经如此完备、如此深入地融合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看似一些很小很琐碎，实际上是一种活生生的、强大的文化力量，它对一个社会的作用，经常是决定性的。费孝通把这种文化因素称之为一个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隐含的决定力量。2023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提出的一个重大命题，即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同年7月考察苏州时，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对这个命题进行了深刻阐述。与温州不同，费孝通趣评苏州模式为“牛郎织女”，男耕女织，农工相辅，这种人文惯性丝毫没有减弱并且一直赓续到了今天。一个地方的经济社会发展本质上是这个地方文化变迁的总和，主导了文化也就开辟了一个区域在经济、社会、人文领域的发展总脉络。
有情应怜书生去，临别花开君子兰。从1935年初访广西瑶山到2003年终访甘肃定西，一生实地调查谢幕，时间跨度近七十年，衔接两个世纪。翻看费孝通先生数百万字著述，他一生终极的思考题是让中国文化得到一个正确的路径，虽九死其犹未悔。毁誉在人口，沉浮意自杨，他晚年时常挂在嘴边的是：应是鸿蒙借君手。（作者系民盟吴江区委副秘书长）